你为什么这样问,怎么回答血契与王土:西周的分封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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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为什么这样问,怎么回答”你为什么这样问,怎么回答血契与王土:西周的分封制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记者:李静
发于2025.6.16总第1191期《中国新闻周刊》杂志
伐纣胜利,殷商覆灭,武王姬发回到周故地西岐。继承并实现了父亲文王开启的翦商大业,他并没有欢欣雀跃,反而忧思重重,“自夜不寐”。他对弟弟周公旦说:“殷商暴虐,民不聊生,我们才得了天下。可是,当初归顺殷商的360个氏族,虽然不显达但也没有灭亡,至今仍然如此。”《史记·周本纪》记载了姬发的忧虑。如何接收并分配商朝的庞大遗产、安抚商朝遗民防止他们因为走投无路而再次暴动、抵御周边“蛮夷”,是武王和他的臣僚们必须面对的复杂难题。
这些西周的始创者们明白,仅靠武力无法确保长期稳定。为了巩固这个新兴的王朝,他们推出了一套系统的改革,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分封制。历史学者许倬云将其比喻为“网络结构模式”——在击败殷商后,先由分封的姬姜二姓的亲戚,各自率领一些武力,长驻于若干要地,以这些“点”,拉成几条“线”,方能控制相当广袤的“面”。在成康两代,大致完成了分封网络。
“溥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”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。通过分封,周王室从伐纣盟主转变为名正言顺的统治者,确立了“天下共主”地位。而早期的中国地广人稀,各诸侯自主开拓封地,实际也是周王室借助诸侯力量的二次扩张。
西周分封,不仅仅是权力的延伸,更是一种社会契约。混合了天命与人事,以亲缘关系维持封建网络,宗统与君统相叠,血缘与政治结合,这种双重结构,巩固了王朝统治,也埋下了诸侯竞争的种子,深刻影响了中国历史的走向,并在中国文化传统里,留下了跨越代际的烙印。
“所封四百余,服国八百余”
西周分封诸侯国的数量难以确定,《吕氏春秋》记载,“周之所封四百余,服国八百余”。但荀子又说,“立七十余国,姬姓独居五十三人”。第一次大规模分封在武王克商后,分封对象主要是先贤之后,以及功臣和武王较为年长的兄弟。他将纣王之子武庚封于殷地,设置管叔、蔡叔、霍叔为“三监”,同时分封周公旦于鲁、姜尚于齐、召公奭于燕……并褒封神农、黄帝、尧、舜后裔。
没想到,武王死后,武庚很快与“三叔”一起叛乱,于是周公东征,平息三监之乱后,征服了商、奄等广大东土,为了控制新占领的土地,周公进行了第二次大范围分封,姬姓与姜姓的重要成员被委以重任。商人的传统大家族势力被打散、迁居,但他们并未沦为奴隶,而是可以保有自己的族属和土地,例如由反纣最为激烈的微子启掌管的宋国即是例证。还有一部分,由诸侯带着他们到新的占领区去,一起在当地建立统治。
历史记载的分封得到了考古的呼应,古籍里的诸侯国一个接一个“现身”。西周时期最强大的齐国由武王国师姜尚,也就是传说中的姜子牙建立,1961年在临淄被发现。几次对于齐国故城的发掘,发现普遍保存着丰富的东周时期遗迹与遗物,表明临淄齐国故城主要属于东周时期,许多学者认为,西周早期的齐国都城应该就在临淄城遗址的下面。齐国的另一个重要发现在山东北部高青陈庄遗址,遗址里的墓葬出土了带铭文的青铜器,提到“文祖齐公”,说明墓主属齐公孙子辈,可能是齐国公族的一支,被封到这里,保卫齐的北部边境。
东部另一个重要封国鲁国在山东省曲阜市,史籍记载的重要封国中,它是目前国内经过系统勘探的唯一一个贯串两周始终的国都遗址,是周王朝各诸侯国中延续时间最长的都城。
北方重镇燕国为召公奭始封地,位于北京房山琉璃河,遗址还较为完好地保留着西周早期的都城以及高等级建筑遗存、墓葬等。迄今为止,考古已经证实了齐、鲁、晋、燕、虢、应、邢、滕、宋、蒋、卫等诸多西周封国的位置。
这些诸侯国所在地的选择颇有深意。成周是东都,更接近东方的诸侯,由周公主持国政,在两周(宗周和成周)之间来回办事。成周四围,有卫、蔡、管,后来又加上郑,监视商人后裔宋,东南面汉水淮水上的诸侯,拉成南方阵线。东面,齐鲁两个大邦既控制山东诸夷的故土,又扼住北面通辽的咽喉。在北方,则放下邢、燕,掌握渤海平原。
许倬云总结说:“整个分割网络,形成一个大弧形,覆盖了今日陕、晋、豫、鲁、冀的黄河、汾水、济水、汉水、淮水,及渤海湾‘九河’诸地区。环顾同时的古代文明,西周的布局,气魄宏大,罕见足以相比的例子。”
近些年的西周封国考古,既验证了文献所记载的诸侯封国,也有新发现补充了文献记载的空白。例如2017年在宁夏固原市彭阳县发现的姚河塬遗址,是从未见于史册的神秘“获国”。遗址出土的甲骨文记载了当地统治者如何管理边境,如派人巡视,获国可谓周人防御西北戎狄的重要桥头堡。姚河塬遗址是目前已知的西周最西北的诸侯国所在地,学术界此前普遍认为西周中期已失去对西部边疆的控制,开始向东退守,获国的现世颠覆了这一共识。
这些为周王扼守四方且掌握一定政治和军事灵活性的封国国君称为“侯”,也得到出土金文的证实,如“侯于晋”“侯于匽”……中国社科院考古所研究员徐良高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侯通常由周王派出,属王室亲信,具有较为强烈的军事职能,且“侯”这个字的字形带箭,具有武装镇守一方的性质,所以这些侯国都有统领一方军事的作用。部分侯同时拥有“公”的称谓,考古发现的铜器铭文证实,在世时称为公的多数都是王朝大臣,如“周公”“召公”“南公”“毕公”等。
在地方上,还有一些传统家族部落势力,愿意承认周的王权,也受封,领导者却不一定称侯。例如与晋侯墓地相隔不远,东侧有位于翼城县的霸伯家族墓地,南侧有位于绛县的倗伯家族墓地。晋侯称“侯”,而霸、倗都只称“伯”,晋为姬姓,而霸、倗皆非姬姓。类似倗、霸这样的家族,具有附庸性质,受到称“侯”的诸侯节制,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相对独立性。
这些家族部落的封地是否能称为“国”,在学界尚存争议。徐良高认为:“一个个大的世袭血缘家族世代控制着这些地区,到了东周以后,随着周王权威的衰落,这些世袭家族独立性越来越强,演变为国。在西周的时候,它们还要受到各种约束与管理,可能叫‘邦’更合适。”
商遗民在西周找到“新工作”
“封建亲戚,以藩屏周”的制度,正是周人特殊崛起经历的产物。周人在古公亶父迁岐之前,是一个处于戎狄之中的蕞尔小邦。周人的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不断联合不同族群、方国,形成联盟力量的过程。灭商后,战时联盟的经验升华为国策,使得西周王室与地方封国的关系颇为复杂。
从目前考古发现及出土铜器铭文来看,西周王室与封国之间互动频繁,关系密切。所有封国国君都需受王命立国,赐予土地、民人,并参与周王室指挥的军事行动,封地都城的建设也直接受国都影响。
2009年,山东高青陈庄墓葬群出土引簋,其上铭文记载了周天子赐予“引”特殊的箭和彤弓,命他统领齐国军队。更早出土的晋侯稣钟,铭文也记载了周厉王三十三年,晋献侯“稣”受命参与征伐夙夷的事情。
2021年琉璃河遗址燕国故城新发现外城墙和外城壕,以此看出燕都的城市方向、城圈结构等规划特征,都与王朝中心周原遗址相似,这是分封制下国家治理边地统治的有力见证。更为重要的,是同样于2021年自贵族“作册奂”墓中出土的一批青铜器,铭文记载:“太保墉燕,延宛燕侯宫。”
“这句话太珍贵了。”琉璃河遗址考古发掘现场负责人王晶告诉《中国新闻周刊》,因为它清楚表明远在国都辅佐周王的太保召公千里迢迢来到燕地,亲自筑城,主持祭祀仪式。而“双重城垣结构目前在西周封国中还从未见过,此次在琉璃河遗址中发现,让我们知道了西周时期的封国也可以有如此复杂的结构。这很有可能是因为燕国重要的战略地位,所以才分封‘三公之一’的召公到这里,为它进行了复杂的城市规划设计。”王晶说。
从这个角度看,琉璃河发现的城市遗址可以说是实物版“考工记”,因为它直接反映了西周初创时周王对封国城市的设计理念,包括城市规模、几层城圈、满足多少人生活……曾有学者认为西周早期的分封是一种由部落联盟转变而来的“联邦”或“邦联”式松散结构,王晶不同意这种观点:“从燕国来看,它远离王朝中心,在西周时代处于边疆,王权依然对它保持着紧密的控制和联系,西周的国家结构并不松散。”
无独有偶,2012年在随州文峰塔发现的曾侯舆编钟上有长篇铭文,其中记述“王遣命南公,营宅汭土,君庇淮夷,临有江夏”。周初著名贤者,文王、武王时的重臣南公似乎也有亲赴封国,协助建国的举动。
在有效控制的基础上,西周王权同时展现出一种强大的变通性格。从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的物质文化遗存来看,不同地区的周人文化因素构成或者说人口来源大致为以下几种模式:周人+殷人,周人+殷人+土著人,周人+土著人。这些模式显示出周人对其他文化,包括被征服地区文化所采取的一种承认、宽容、吸纳和主动与之融合的态度和政策。
2022年,陕西旬邑西头遗址发现约80万平方米的西周大型城址和高等级墓地,其中M90墓葬内排列殉人43具,是迄今为止国内殉人数量最多的西周墓葬。西头遗址发掘项目负责人豆海锋认为,M90墓葬很可能是西周初年的墓葬,墓内随葬品保留着明显的商文化特色,他推测,是西周初期,周王朝将一部分商人迁到旬邑,墓主正是那时的“商遗民”,而且是个高等级的管理者。
如许倬云所说,“分封制度是人口的再编组,每一个封君受封的不仅是土地,更重要的是分领了不同人群”。被打散的殷商移民并没有被歧视,被奴役,相反,他们得以保留自己的传统,哪怕是周人所不齿的人殉、人祭,毕竟这在典型周人遗址中几乎未见。
有才能的商遗民还会被重用。例如“太保墉燕”铭文青铜器的墓主人,被称为“作册奂”,名字叫“奂”,官职是“作册”,相当于史官。他的人生因为科技考古同位素分析被还原——锶同位素分析判断了他可能从殷商故地,跟随燕侯移民燕都。“北漂”之后,他的生活水平并未下降,依然是贵族,能够摄入大量肉食,还找到了相当不错的“新工作”,身为史官,他见证了“太保墉燕”的全过程,并记录在青铜器上。
徐良高觉得,如果说商文化传播犹如肯德基快餐连锁店,全球一个标准,那么周文化的传播就像中国的川菜菜系,在不同地方都有所变化,以适应各地人们的传统口味偏好。
“天下共主”
善于吸收其他文化,不断与各种政治势力结盟,是周人迅速发展壮大,以“小邦周”最终战胜“大邑商”的主要原因。也正是因为这种成长过程和发展模式决定了周王朝的政治体制“分封制”,具有分权和权力共享的特点,世家大族和世袭制的诸侯封国、方国、部族广泛存在,使王权难以做到专制独裁。
迄今为止,在西周的考古发掘中,尚未发现周王陵,也未发现与西周王室密切相关的高等级遗迹遗物,即使如周原齐村出土的明确为厉王之器的(hú)簋,虽然器形巨大,显示了王器所应具有的气势与等级,但由于出土背景复杂,也尚难以得到关于周王的更多认识。西周考古大量发现的高等级遗迹遗物都是各世袭贵族家族的墓地、居址,如晋侯家族墓地、三门峡市虢国墓地、平顶山市应侯墓地、北京市房山琉璃河燕侯墓地,等等。
就连近年在山西翼城大河口村发现的名不见经传、面积只有50里见方的霸国,其掌权者“霸伯”墓中也出土了1000多件青铜礼器、乐器、兵器、工具、车马器,豪华的随葬品阵容显示出这个小国的国力。如此小国也未被王室轻视,出土的霸伯尚盂铭文显示,周王曾派大臣出使霸国,勉励霸伯并馈送苞茅、鬯酒,霸伯接受并铸作礼器以作铭记。
而商时期遗存中,王所在的都城遗址如郑州商城、殷墟都规模巨大,独一无二,王陵、宫殿基址豪华奢靡,最精美的文物大都集中出土于这些大型都城性质遗址,财富和权力高度集中。
徐良高感慨,周王权的存在感远不如商,周王留下的遗存也就稀少,这些现象支撑了周王作为“天下共主”的说法——社会分层有序,分权明显,世袭的大贵族家族经济、政治力量雄厚,势力强大且广泛存在,王权似乎受到制约,财富和权力集中于王室的现象不明显,王权至高无上地位的特征不彰。
各地诸侯为充实自身国力,供养军民,他们逐渐发展起了农业、畜牧业、手工业等多元经济。考古学证明了分封制下的经济繁荣。例如,在陕西和河南等地的考古发现显示,西周晚期出现了大量青铜器、陶器,象征着当时社会的繁荣兴盛。这些文物无不昭示着分封制不仅在政治上起到了重要作用,更推动了经济发展。
诸侯带去封地的武力,除周人之外,还有殷商遗民,诸侯在封地,又联络当地族群,与其精英互结婚姻。于是,无论哪一个封国,都是若干族群与文化系统的融合。
周文化借分封之势向四方扩散。诸侯在封国行周礼,从祭祀大典到日常礼仪,规范民众行为,办庠序,推雅言,书写系统伴随分封落地生根。与商代甲骨文相比,出土的西周青铜器铭文显示周人的语言文字能力出现巨大跃迁。至少数百篇长铭文,完整翔实,为后世提供了珍贵的历史实录。例如出土于陕西岐山的毛公鼎铭文,字数接近500字,是现存西周青铜器铭文中最长的一篇,完整记录了周王对重臣毛公的册命。例如霸伯尚盂铭文,116字详细记录西周时期的完整聘仪,是研究周代宾礼的重要材料,可与传世文献《仪礼·聘礼》互相印证。
不同于商代文字主要用于记录占卜,西周文字应用广泛,铭文虽多铸于祭祀礼器,内容却常记载真实历史,涵盖王命、军功、官职、婚姻、宗谱、经济、外交、法律等。正如哥伦比亚大学教授、西周史学者李峰所言,这些高质量书写证据极大增进了对西周政治、礼仪及社会状况的连续性理解。
西周的文字应用也从祭祀走向民间。铭文显示,竹木简牍已用于商品交易、土地契约等日常事务,虽实物不存,却印证了读写文化在西周社会各领域的渗透。边缘族群在周文化浸润下,从陌生到接纳、融入,华夏文化圈日益稳固。
但是,周人与殷商文化渗透各国地方文化的同时,也受其地方文化的同化。天长日久,诸侯必然“本土化”,不免与中央逐渐疏远。是以西周分封,建构了各地上层的周文化礼制,也孕育了后来网络崩解的结局。许倬云曾感慨:“西周分封,诚然有其巧妙之处,却也有先天带来的弊病,分封越多,宗周越弱;时间越久,亲情越疏。”
所谓“成也萧何,败也萧何”。但徐良高认为,“成败”都是相对的,要看站在哪个角度了。周当然以灭亡告终,但如果回看中国整个古代史,它共延续近800年,是寿命最长的朝代,从这一点来说,它无疑是成功的。而分封制的王者余晖,在后世历史中不时闪现——到底是应该采取诸侯分封制政体,还是应该采用以皇权为中心的中央集权制政体?这种争论和尝试从汉初到明初都出现过。
分封制,并不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,更是一个多元化的动力与压力交织的历史事实。它体现了周朝对权力分配的精妙设计,同时也揭示了人性的多变与复杂。也许,周的历史正是一个佳例:任何系统,都是变动不定的,变动之中,如果失去了调节能力,这个系统即会崩解。
《中国新闻周刊》2025年第2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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