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演出时，观众没有录像，也没有拿手机拍照，值得学习。有时，这（录影、拍照）会影响演员。”京剧名家李胜素、于魁智近日在香港演出时的一段采访引发热议。

话剧、音乐剧、舞剧不应出现未经授权的拍摄，早成为观众共识，但到了戏曲，这一剧场惯例常被打破。演员这边刚谢幕，那边照片、短视频网上漫天飞。

于魁智、李胜素采访引发观众不同回响

“传了百年的老戏，没有版权”“戏曲式微，拍摄是帮助扩大影响力”“演员不喜欢被拍，是基本功不行，怕了”……同一个剧场，偷拍话剧、音乐剧、舞剧，人人喊打，为什么戏曲演员登台，总有拦不住的手机？

源自茶园的独特观演文化

“戏曲与话剧、音乐剧有所不同，观众喜欢拍摄、喜欢分享，源于戏曲最早在茶园演出，环境小、距离近、观众之间高度同频，因追随演员聚在一起，犹如现在的粉丝共乐。”周信芳艺术研究会会长、上海京剧院前院长单跃进表示，“20世纪初，上海有了现代剧场、镜框式舞台，一直发展到现在，剧场空间比茶园大得多，观众不再是粉丝聚会，只因对艺术的爱好聚在一起，彼此都是陌生人。”

在单跃进看来，源于茶园的观演文化，是戏曲艺术独特的财富，“观众对于演出有介入、参与的需求，过去通过‘叫好’表达，现在‘人人都是摄影师’，通过拍摄与分享表达自己的参与。”但他并不认同看戏时想拍就拍，“一些观众为个人爱好甚至窜到台口拍照，主观愿望或许是表达对艺术的爱好，但会影响周边其他观众，必须受到公共秩序的制约。”

那“老戏可以随便拍”的说法站得住吗？事实上，无论《贵妃醉酒》《霸王别姬》《锁麟囊》等老戏，还是《智取威虎山》等现代戏，剧院、剧组毫无疑问拥有相关版权。

  李宇明表示，《霸王别姬》《贵妃醉酒》等老戏同样受到著作权法保护

台湾梅派京剧艺术家魏海敏（右）在江苏紫金大剧院演出京剧《贵妃醉酒》。     新华社发

北京市中伦文德律师事务所上海分所合伙人李宇明律师表示，戏剧作品是以剧本为依托，综合台词、唱腔、舞美、造型等要素组合的舞台艺术，属于著作权法第三条保护的作品类型。“对于源远流长的古典戏曲作品，故事情节已进入公有领域，但表演者、改编者、舞美设计等仍应受到著作权保护。”

李宇明强调，观众未经许可拍摄戏曲演出，在网络平台发布，除了有违观剧礼仪，也存在侵权风险，“《著作权法》有‘合理使用’的规定，允许为个人学习、研究或者欣赏，使用他人已经发表的作品。但拍摄长达几分钟的视频，发布在开放性的网络平台，很难被认为是合理使用范畴，会面临停止侵权、赔偿损失等法律责任。”

“观众买了票，不代表拥有一切权力。绝大多数剧团要求演出全程不能私自摄影、摄像，既为了保护版权，也不影响演员。极个别剧团为了推广需求，允许短时间拍照，但是不允许全过程摄像。”宛平剧院总经理夏天表示，“剧场不建议观众拍摄，因为观众席有坡度，全场灯暗时，前排或身边亮着一个手机屏，有时还发出咔嚓声响，影响其他人观看。”

闪光灯和叫好还真不一样

怎么看演出时被拍？几位戏曲演员婉言拒绝实名采访。他们看法各不相同，有人表示，“拍得好看就可以；拍得不好看，我划过去，当作没看见。”有人直言，“什么状态的视频都发在网上，压力有点大。”有人羡慕同行，“话剧演员没有我们的烦恼，演完还要经受网友第二轮评判。”也有人表示，“习惯了，打不过就加入。”

四年前，京剧名家史依弘在外地演出时曾发了一条微博，“今天台下星星点灯，从头到尾都看到手机录像和摄影，既来了剧场，为什么不看大舞台上的真人，而是盯着小屏幕看呢？岂不是亏大啦？”

史依弘通过微博发声

史依弘通过微博呼吁观众把注意力更多集中于现场表演。事后，她表示，“没想到这条微博有那么多关注。第一天演出，我真的没想到闪光灯有那么多。谢幕后，搭档演员和我说，闪得都怕忘词了。我想，可能是这里的观众太久没有看到我们现场表演了，特别激动。”

史依弘发出微博后，收到不少观众的解释：有人坐在后座，拿着手机放大画面，当作望远镜；有人觉得史依弘难得来连演四天大戏，录下视频，可以反复看。最让史依弘哭笑不得的是，一位年轻观众告诉她，自己原本没想拍，可看到周围人都举着手机，旁若无人，“那不如我也拍，不拍白不拍。”

“现场表演是演员与观众的互动。”夏天认为，资深演员尤其业界大咖，更能够感受到观众的回应，实时调整表情、动作，“如果在这过程中，看到咔咔闪光，确实影响表演情绪、流畅性。”

“闪光灯肯定会干扰演员，它和观众叫好还真不一样。观众看戏叫好，有规律、有节奏，在演员预期中，彼此节奏一致。拍摄的闪光灯，与表演完全不同频，对其他观众也有干扰。”单跃进认为，个别人指责禁止拍摄是因为演员顾虑功力不够，“这种对演员的预设显然主观霸道了。批评艺术家，没有问题，但是居高临下的武断，不是批评。”

堵不如疏，如何疏导有大学问

“20年前、10年前，戏曲舞台没有那么多被拍的烦恼。”单跃进感叹，视频号、抖音、小红书兴起，越来越多戏曲演出短视频，比速度、比高清度、比完整度，越来越卷，“不能说离开了短视频，戏曲就奄奄一息。正向传播肯定有利，但也涉及到权益问题，是不是靠演出流量在起号？而且，场内拍摄可能会影响其他观众正常观演。戏曲与话剧、舞剧、音乐剧发展轨迹不一样，但它们都是当下剧场的演出形态，有共通性。每个观众都希望不受打扰，沉浸在剧场艺术中，全情欣赏演出。”

音乐剧观众“橘子酱”去年迷上越剧，几次外地追剧经历让她大开眼界，“看音乐剧别说拍照，拿出手机都小心翼翼，生怕亮屏，被周围人‘出警’。看越剧挺开心，散场了，大家还能一起分享美图、视频。”但她很快就不开心了，“拍拍就算了，有人得寸进尺，谢幕时高举灯牌，把我的视线挡住，什么都看不到，不如学音乐剧全禁了，安心看戏。”

“橘子酱”的反省，与史依弘当时的感慨不谋而合，“人的自律性，容易受周围人影响。观演习惯需要大家达成共识，无论什么情况，都要红灯变成绿灯，才能过马路。”

“一方面维护现代剧场的公共性，另一方面重视观众需求，专业戏曲剧场是否可以考虑设置专供摄影的坐席，以不影响其他观众为前提进行拍摄。”单跃进建议，剧场安排一定渠道释放观众的能量，“促进观众和演员的交流，展现观众对演出的评判，这既是对观众的尊重，也是对戏曲传统的尊重。”他坦言，管理并非轻而易举，“设拍摄专座，边上的人会不会拿出手机争论，凭什么他可以拍，我不能拍？攀比或者非理性的纠缠都有可能发生，需要业者去协调、去探索。”

宛平剧院工作人员凌晨在观众群放出最新剧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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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只靠堵不行，需要不断细化管理，汇涓成流、聚沙成塔，培养良好的观演习惯。”夏天说，大多数观众都会配合放下手机，“经过剧团允许，我们有专人拍摄剧照，精修后，与团方确认，再发在观众微信群。现在演出后，观众会在群里主动问，什么时候有今天的剧照、谢幕大合照？我们也不断组织演员见面会，给大家制造更多互动、拍摄机会。”

何时何地举手机，拍摄还是鼓掌、叫好，全场观众与剧场、剧团、演员同频共振，才能有完满的演出、美好的回忆。